哲嘉对话艺术家王兰 《诗与梦的天地》
王兰,1953年生,北京人。16岁到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。1977年考入鲁迅美术学院丝网版画专业,毕业后留校任教。在职期间又在鲁美攻读研究生,89 年获硕士学位,毕业后继续留校。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、中国版画家协会会员。1991年与丈夫--著名画家沈嘉蔚在悉尼团聚并从此定居澳大利亚。现居新州邦定纳画家村。
编者:王兰多次在澳大利亚举办个展,她的画作如梦如幻,诗意盎然,深受藏家喜爱。那意向纷飞的诗意元素,变幻莫测的浓郁色调,独具匠心的结构安排,稚拙真纯的自然格调与恒常神秘的牧歌风格令人陶醉,一见难忘。
在这篇深度访谈中,一向低调的王兰敞开心扉,畅谈她在艺术天地数十年深入探索之所得。她以卓尔不群的另类目光,独树一帜的艺术见解,阐述了艺术中许多令人深思的问题,具有不可多得的艺术价值。对话较长,但干货满满。读了这篇,您一定会对绘画有新的理解和心得。
哲嘉对话艺术家王兰
《诗与梦的天地》
幸运的坠落 2006
哲嘉:很喜欢我们身后的这张畫(上图),记得名字是《幸运的坠落》。看了下,是您2016的作品。
王兰:天啊!那么久了?我觉得是2017年的,是2016年末吧。
哲嘉:您的画里总有女孩,没有男孩。
王兰:对!没有男孩。我觉着女孩比男孩漂亮,头发被风吹起来,很美。女孩在我的画里就像诗中的词汇,代表年轻、美丽、柔软,有春天的感觉。就像我刚说的,这不是画某个人或特指,我画里的形象都是这样,都是泛指。
哲嘉:是画寓意。
王兰:对!做得到做不到另说,我希望我的画像诗歌一样。诗歌里的词汇不是特指的,是寓意。
哲嘉:除了女孩,画中还有马鸟花树这些形象,也都是您诗歌中的词汇?
王兰:对!是不同的词汇。牛和马代表野性的、固守的、执着的、粗壮的和粗放的,是一种自然的寓意吧。花啊草的,因为我生活在花草之中,都是挺自然的。画上的树啊,山啊,山后头的沙滩啊,沙滩后头有海啊,还有太平洋的一角啊,都是我周围的事情,是我生活中的自然。融入自然对我来说很重要。
哲嘉:是您对自然和生命的感觉。
王兰:对!实际是一个总体的感受,而不是对某人某事的具体说法和表达。
哲嘉:您是在拿画笔作诗?
王兰:我希望如此!作家中有人写历史,有人写小说,还有人写诗,画家也如此。我属于作诗的,离现实有距离,不给你讲故事,而是给你一种对自然、对生活的总的感受,我适合做这样的事,我不能追随一个具体的事件的发展。
好比一个人要在家里挂画,我情愿挂这样的画:它可以统领这个家的整体感觉。画了一个具体事件,然后挂在你的房子里,不太适合。我们的现实充满了具体事儿,那种张三李四的具体的问题,干嘛不能超脱一会,跟这些具体事儿保持一定距离呢?所以我希望把人带入超然一点的境界,让你从具体处境中能脱离一会儿,带入自然,再把它抽出浓缩,使你对自然的感受更加新鲜,提高对周围环境感知的敏感性。
哲嘉:这一直是您追求的方向?
王兰:这张画过于甜美,有点儿违背我自己了,但我总的方向是这样。我希望从现实中那些具体问题中逃脱,心理上得到宽慰,受到治疗。而我自己就很需要这个,自我治疗。我相信这世界上一定有一群人跟我的处境类似,也需要这样的治疗,需要超脱一会儿,和世界保持距离,哪怕只是一会儿!你一上班,就陷入面对具体问题的境地,干嘛回到家了周末了还那样呢!
哲嘉:这是您所向往。
王兰:这是我所向往的,也是我自然的表达。我适合也需要干这事儿,因为我自己需要这个治疗。让我像老沈那样,我吃不消。
哲嘉:您吃不消,可是您干过两单那样的活。一个是马来西亚的那张大型壁画。
王兰:是啊!当需要时,有事找到头上,就得去干。在我们合作那张马来西亚建国五十周年的画时,我还是做超脱的部分。具体的历史人物我根本不知道,都是老沈去研究,谁谁是哪个党派的,谁谁在历史上起什么作用的,我只管把整个画面串成一块,安排到一起。
哲嘉:画中的大鸟是您画的?
王兰:大鸟和我很合拍!大鸟在他们国家博物馆里有,是马来西亚传说中的神鸟,是他们民族的象征,是他们的图腾,类似于凤凰和龙之于我们。
哲嘉:这次创作是三位不同风格的画家合作的。你们是怎么合作的,怎么把风格统一起来的?
王兰:这事挺奇怪的,我们各自的风格很不同,没有合作的经验,但结果还可以,还能攒到一块儿。是先有这么一个任务,须三个人干,否则老沈一个人的工作量太大。我在国内搞过壁画,知道如何从整体把握,安排连接远近、上下的布局。因为一个壁面往往很长很大,而观赏者要在从一边走到另一边去欣赏。在观者走的过程中,会有远有近,有上有下,要有整个画面的基本逻辑,而且上下穿插要结合着马来西亚的标志建筑和自然景观。创作前我们一起去了马来西亚实地采风收集素材。
我的工作主要是背景这一块儿。这个背景起到的作用是把所有的历史人物进行穿插和结合,否则这一群人那一群人是孤立的。要用马来西亚自然中的山、河啊、高速公路啊、高架桥啊、棕榈园啊来衔接,样样事儿都要有出处,而且要符合画面的安排,要符合历史长河的脉络。就这样,焦头烂额的也弄完了。弄完了一看,三人合作的结果还可以。
哲嘉:这画是沈老师和王旭画人物,您画了后面衔接穿插烘托的背景,那些符号的部分。
王兰:对!那些东西要在画面的平面上合理,在观赏视觉上合理,还有历史长河的过程和脉络也要合理,要合理的衔接和串联。
哲嘉:您的大型木雕壁画《我们的太阳》是您的获奖作品。
王兰:这之前我也做过小一点的。当时,国家在兴建场馆,各城市都开始了,需要装饰壁画,有室内的有外墙的,就找到美院。那时我在鲁美(鲁迅美术学院)当老师,这个工作就分派到我了。有人专画具象,如抗日战争全景画。我不是搞具象的,就像刚说的,我的重点不是给你讲故事,我注重平面安排、结构和构成。这是对一个平面的整体安排,就像马来西亚那张画一样,处理平面的合理构成关系,这是绘画语言的一部分。
那时我做了一阵子木雕。我喜欢木头,喜欢木头的感觉,眼睛一看到木头就特别愉悦,手触摸到木头就感觉温暖,那是自然界给我们的恩赐。我是版画系的,系里发给我们很多木头,让我们做木刻,我就把这些木头都弄成浅浮雕了。
比如一棵树要27片叶子,我先打出一片叶子做小样,然后告诉他们照着这个做26片叶子。这个壁画就是这样由一个个局部构成,用一块块的零件拼装,效果挺好。
正好赶上建国多少周年五年一次的全国大展,作为美院老师,参加全国美展是我们的责任。接到通知,我说我没作品,就不送了。老沈说,你就把那壁画送了吧!
当然不可能把23米的壁画整个送去参展。对壁画的要求是送全画的照片,再送一个小局部。老沈说,趁木匠没走,也还有些木头,就做个局部吧。因为那些木匠干完我的活,再去给别的老师干活。我就这样参展了,那是90年。
哲嘉:《王兰》这本书是沈老师帮您编的吧。
王兰:他帮我,也是帮他自己。
哲嘉:怎么是帮他自己呢?
王兰:我并没有要他给我出本书。是他自己愿意干的。
我当时问他:“干嘛要出本书呢?”他说:“出一本书证明你生活过。”我不太认可这说法,可人家毕竟也是好意。那么多人没出书,一点不证明人家没活过。对我而言,这书的好处在于它使我把多年凌乱的东西整理了,使我看到我的脉络还算清晰,也使我对下一步的追寻更明确了。我的资料一贯凌乱,不像老沈。他总搞大作品,十几米、三十米长的,我的作品都是纸上的,因是版画出身,小品多,凌乱。
哲嘉:这是做了一个小结。
王兰:对,一个阶段性的小结。
哲嘉:这本书在历史中留下您过往的痕迹和脚印。
王兰:这么多人生活过,像蚂蚁一样,脚印不脚印的没什么。但一个艺术家,尤其是视觉艺术,留下一本书作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闲,给人带来愉快,也挺好。
但老沈写的东西涉及了很多,还把私人照片选出来放进去。我觉得出本画册就完了,不要放很多个人的东西。我俩为这事都吵起来了,我觉得出个画册就好,他说:“你甭管!这是我的书。” 我只好算了。
哲嘉:您和沈老师在这些地方的看法和做法不太一样。画的风格、画的内容、怎么画和画什么也不一样。
王兰:都不一样。我们虽然面临同样的问题,就是“怎么画“和”画什么”,但得出的答案是不同的。我没和他吵下去,因为我觉得作为一个人,在中国生活在这段历史,确实带有这段历史的痕迹。把我们的生活曝光,可以让人们了解这一段历史中一个人的经历,了解一个普通百姓是怎么过来的。不要说我,很多人的遭遇比我更糟。
哲嘉:生活中您和沈老师不一致时,您会妥协吗?
王兰:敬而远之吧,逃之夭夭!
哲嘉:您的画,尤其近来的画,常有这种分割线,把画分成层。横向的多,也有其他方向的。
王兰:这利于我在画中安排自然界。当然,自然界中不存在这样的线,但有远近。中国画里有高远,高处的东西远,低处的东西近,这符合中国画表达方式。还有我们总是面临一个画面的重新安排。实际上这种切割线在很多古典绘画里都存在。只不过因为画得非常具象,使你的注意力集中在具体的东西上,其实它的线藏在构图中。
实际上每一张画都面临这个问题:如何重新布置使它符合二度空间的规律。
我们刚学画时画头像,都想画的惟妙惟肖,阴影啊,反光啊,水平啊,交界线啊,其实这在艺术的课程当中,只占一小部分,很大部分在于回到画面本身。
我们面临的世界是有深度的,是三维空间。可我们画画时面临二维空间,要把三度空间弄进二度空间,还是一个区域范围的二度空间,从三度空间回到二度空间,面临着很多视觉规律和知识,要合理安排。这些实际上比能够在纸片上刻画三度空间的阴影、远近、投影之类的还重要,这也是学艺术的基本功之一。
刚入校的时候觉得特神秘。一张纸,完全没有厚度,你怎么能把耳朵画到20厘米后面,把鼻子拽到前面来呢?当时觉得特了不起,觉得能在二度空间表示出三度空间,很神妙。这个东西把我迷醉的不行。学了几年,知道了怎么拽出来的,怎么推过去的,然后要面对下一个基本功。
所以我觉得所有画画的人都会面临这样一个问题:怎么让二度空间合理地符合人的视觉规律,又有趣味。这就有了重新安排的问题,比如有S形构图,三角形构图,黄金分割等等。
面对一个二度空间的范围,无论大小。二度空间黑白灰的布置要合理,和我们画的东西契合,还要与怎么画、与人的欣赏习性契合。这些契合一起才能成就成功的作品。凡是好作品,逃不脱这个,无论是写实的还是抽象的,没有这些基本元素,不能成为一张好作品。
我们写实地画人脸,眼珠一瞪,有高光效果,那只是基本功的一个课题。我们那个年代不大注重让学生们去研究,我很幸运摊上了一位留德的老师。当时所教的东西,都是苏联传过来的。当年投到这个老师名下,非常盲目,并非先见之明,但我后来觉得自己非常幸运,这个老师让我学到了这套理论。
哲嘉:那时的中国美术教育,基本上是苏联流派占主流。
王兰:对。当时我们这个老师非常地不主流。在我们上大学本科的后两年,美术教育有点改革,实施工作室制,我老师因为是德式教育这个特殊的门类,成立了工作室,并只招3个学生,我是其中之一。
哲嘉:您的老师属于德国表现主义吗?
王兰:有一点吧。这个涉及到学科的具体说法了。俄国这套东西是比较视觉性的,而老师的艺术更有理性逻辑和解析性,对自然里的东西解析。这个逻辑是从自然中拿出来的,不可以瞎编。它来自客观,但要用主观能动来分析,然后表达。
我相信这套东西在俄国的系统里可能也存在。但俄国体系过于追求表面效果,效果虽迷人,却慢慢从解析方面游离开了。
当时文革刚刚结束,人们来不及整理思维,来不及研究方向。觉得写实视觉达到那么好的效果,佩服得五体投地了,迷醉在里面,愈来愈追求结局的效果,忘记了对客观要进行分析和逻辑性的理解。我老师与众不同,他是东德留学的,后来出了书。
哲嘉:您老师叫什么名字?
王兰:全显光。
哲嘉:您在全显光工作室学了多久?
王兰:本科的后两年。我本科前两年完全是苏式教育。苏式教育进行长时间的描摹性写生。一个石膏像一个月的素描,我就失去敏锐性了,有点受不了。这和我的性格有关,这儿少一个调子怎么就不对了呢?怎么就出不来呢?我不适应,觉得太长期了。
哲嘉:素描的时间太长,画的人容易失去敏锐性,麻木了。陈丹青也有个说法,说素描教育害了中国国画。
王兰:是啊,肯定有人不赞成。把石膏像打个光,要分多少块多少面的,一个面一个面一点点转过去,吃不消啊!
全老师那个方法快,他摆人体,十分钟就换一个姿势,让你忙的!新鲜感一直刺激着你,这比较符合我的性格。模特身体一扭转,赶紧动脑子分析,脑子紧忙活,手也紧忙活,不然完不成作业。
哲嘉:调动着人一直处在活跃状态。
王兰:是在活跃状态,不是那种瓶盖拧不开的状态。后来他教会了我们分析方法。我现在可以断然的说,凡是一件好作品,无论是戏剧,绘画,还是书法,但凡称得上好的作品,一定是完整的作品。只靠盲目描摹,没有主观思维运转和事物的完整性,很难达到好的水准。我不是说我的画达到什么水平了,我的画差得远了去了!我对这张作为咱们谈话背景的画特惭愧。我实际上希望赶快把它踢出我家,别挂这了。我对挂这画,很不满。与我好多别的画相比,我并不满意这一张。只不过它大。
哲嘉:为什么您对这张画不满意?
王兰:有好多的问题。制作上比较死板,情调上比较甜腻。总之,它还差的远。上次我一朋友的朋友来,要买走,我都答应人家了,价钱也讲好了。老沈跳出来说这画是非卖品,不卖,把我气得够呛。
哲嘉:老沈替您做主了?
王兰:他说这画是他的,还承诺给我多少多少钱,这不是忽悠我吗,本来这钱也是我的!(笑)买主走后,我跟他商量了好几次,都不行,算了吧。
哲嘉:沈老师非常欣赏这张画。
王兰:他欣赏这张画的某些部分,可我不满意。我对老沈说:”能看出来吧,这张画存在很多问题!“
当然,每个艺术家对自己的作品都有遗憾,这很正常。不光画家,任何人做任何事,一定有自己的看法。有时明知道不该。这画就太大,我很少画这么大的画,它超出我安排的自然性。我的画要按二维世界重新安排日常世界。超大了,安排时就不自在了。画最好在一米见方之内,那是手臂和视觉所及的范围。大尺寸的要退到远处看,看出问题,再回到画前搞,别扭得慌。不如眼和手可以关照的范围来得自然舒服。别扭了就不容易一气呵成,会有疏漏。
哲嘉:您很少画这样大尺寸的画。
王兰:很少画这么大的,这也是为什么老沈一定要留这张的原因。(笑)为这,他把我的生意搅黄了。
哲嘉:他不在意这个钱。
王兰:我很在乎。(笑)
哲嘉:他很在意您的大画。
王兰:我跟他说:你把我的生意搅黄了。其实人家买你的画是个鞭策和鼓励。一个生产者,东西压在仓库多没意思,要有周转。凭什么人家花钱买你的画啊,既不能吃,又不能穿,无非是喜欢,觉得是个精神享受。
前天是我生日。我觉得这岁数了,就跟坐滑梯似的,一出溜就下去了。前几天有个慈善拍卖,有老板花好几千收了我的一张不大的画。我就觉着还不能出溜,该努力,让人家觉得收你的画值得。人家做慈善,把你给捎上了。应该画的更好,使那些手里持有你画的人觉得值得。挺感谢这些买家的!我们画家村不是有个开放日吗。
哲嘉:每月的第一个星期天,画家村工作室的开放日。
王兰:对。有人溜达进来说,“我姐姐买了你的画”,“我们家有你三张”,这些人我都不认识。我的画比较小,随便散扬到四处了,我挺感谢这些人的。
哲嘉:听说本地澳洲人挺喜欢您的风格,他们爱藏您的画。
王兰:对!他们喜欢!这种带抽象因素的画比较符合西方人的思维和欣赏习惯,与他们比较契合。
哲嘉:华人有没有收您的画的?
王兰:愈来愈多了。很多人的孩子在这边长大。有带孩子来的,家长觉得挺怪气的,怎么不太符合对自然界的直接观察呢。可孩子们却都接受。他们从小在西式教育的环境长大,对画的要求不像他们的爸爸妈妈那样要求惟妙惟肖,他们对分割线这样的风格很自然地接受。
哲嘉:这儿的孩子们的眼光和审美与中国文化背景的上辈人不一样。
王兰:不一样!我看到他们对我的作品很理解,觉得很受安慰。新一代和老一代不同,和我契合。
我把画面分割成我重新安排的自然界。分割的考量是任何一个画家都要面临的。如果没面临这个问题,说明还在描摹现实的层面上呢。面对二度空间,一定想到二度空间怎么弄,怎么安排二度空间的合理性。这些你们可能没注意,注意的是画的是否真和像。但凡一张好画,如果没有把二度空间安排合理,就不能称为好画,无论是写实性、抽象,还是半抽象。另外,画的二度空间也要符合画在墙上的合理性,墙是二度空间。很多人觉得这样的画装饰家特合适。
哲嘉:是不是中国传统绘画暗藏着分割线呢?
王兰:对!实际上是暗藏的,当然不是像我的画那样画出来。这些分割线有这样分割的,有那样分割的。我的很多画用平衡分割线,也有随便穿插的,对横的线也有再穿插的。
横线符合我的高远法。我的田野,远处有树有山,后面有云,近处有动物。中景的动物,可以是大块儿的马,近景可以是一个蜥蜴、一个猫。总不能把猫画到远处,那就看不见了。可以表现爪子或身上的图案。大动物画在远处,小动物画在近处。有些墙有大块儿的砖,有瓷砖的都有这样横向的线,它符合建筑上的结构。在切割线处可以随意转化颜色,省的老是跟现实中一样。
哲嘉:打破原来的逻辑。按您的逻辑来表现,想怎么画就怎么画。
王兰:对,打破原来的,按我的逻辑,也是自然的逻辑。也得关照到自然的观赏。人毕竟是看自然,然后再来看画。要符合自然的规律,还要借鉴一点不同的,也要符合二度空间的合理性,更要把我想画的诗性的形象词汇弄进去。这个没有尽头,汪洋大海一般千变万化,一个人一生干不了多少!
哲嘉:一生太短。
王兰:一生太短了,能做得的有限。但觉得有乐趣,能用上学的东西,也能用上对自然的观察。我的很多画也受中国民间艺术的影响。你别看我说了好多西方的思维和体验。实际上,我这个也很符合中国民间艺术的观察表达方式。民间艺术不是写实,不是坐在这去画你,而是记住你短头发,戴眼镜,按记住的东西来画。就是这么个思维,刺绣也好,剪纸也好,都是这样。
哲嘉:您画这种画打草稿吗?
王兰:半打半不打。有时打个简单的比扑克牌大不了多少的位置图。一个人站在中间吹笛子,旁边有人听着,后面有房子,再后边有山有树,有海平面从山坡角上露出来,上有猫头鹰,再上有云。基本上有这么一个位置,就开始画了。很多事儿就是做着看,看着办,是这样一个过程。
哲嘉:画着画着会变吗?
王兰:画着画着可以挪动,删减,增加。看着看着觉得那里缺一点什么,就添上。我觉得有一大半的工作,交给过程,就像开车似的。在车的移动中一点点矫正。
哲嘉:画的时候是整个上色,还是一块儿一块儿画,还是几块一起处理?
王兰:先在稿子上勾上颜色线,之后就这啊那的铺开,一边铺一边调整。调整中忽然在某一个局部有一种感受,就赶快抓住这感觉把这块儿弄热闹啦。因为颜色相互间有个照应交互的效果,一旦逮住这个东西,要赶快弄出交响的效果来。我觉得每张画都是这样,等一张画到处都是交响效果了,就是一张好看的画。
哲嘉:您的色调怎么定的,是画之前心里头先有这个图像这个调子了,还是边画边找?
王兰:两者都有吧,一是心里要有这个东西,那是建立在你的经验之上的。这就像中医开药方,是有套路的。老开几个方子,就形成习惯了。不扩大方剂,就只能依赖这几个方子。人家偶尔买你一两张画,就算没人说你什么,也不会去管你是不是一样的路数,但你自己不满意,会想扩展你的路数,这是一个相辅相成的过程,很难完全依赖于经验。像你刚说的,心里先有数,但如能掌握着更多的颜色效果就觉得高兴。长此以往,新的发现又成为你的经验了。所以这是个无穷尽的探索学习过程,永远面临新的可能,自然界也提供不同的颜色效果的配方。自然界就是一个有无尽配方的汪洋大海。
哲嘉:也就是说,在探索的过程中要不停寻找新的色彩和调子。
王兰:对!每个画家都有习惯的颜色,画来画去的就那么几种颜色,因为这样比较容易出交响效果,也比较有把握。我要是面临一个画展,或者面临一个定制的急活,那就来不及尝试新的方子了,就用习惯的色调了。但有余力时还是要探索新的。
哲嘉:有人说您的画是女性表达,沈嘉蔚老师说您的画是情感表达,您自己怎么看?
王兰:我觉得可以这么说吧!我不想把我的画归于男性艺术。女性在感性方面要比男性要敏感。女性也较平和,和自然界更能融合。说是女性特点,有一点吧。
哲嘉:对您来说表现自然是不是很重要?
王兰:挺重要。我画里的一个人并不比一只猫重要,一只鸟说不定比画中的人还重要。来澳洲后,我觉得人也是大自然中的一个因素。当然,人有社会属性。但我觉得人也不必把那点社会属性看得多么严重,最好也注意一点人的自然属性,人是自然界中一个生灵。
哲嘉:万物有灵,人是其中一灵。
王兰:对,其中一灵。所以我强调其中的平等性。我对画中的生灵同等对待。
哲嘉:您的画中有一种很重要的生灵--牛。您画过一张《五牛图》。
王兰:对,在中国牛很普遍。我的《五牛图》是从韩幌的《五牛图》中变过来的。我喜欢牛,因为这种动物又执着、又笨重、又劳作、又诚恳,又固执,大眼睛咕噜噜的特别天真,和女孩形成一个很大的对比。女孩柔软纤弱,牛强壮有力,是我喜欢的一个题材。
哲嘉:《五牛图》是您比较满意的作品吧?
王兰:对!那是我开始用横向分割线来组织画面的阶段。这张画已经三十好几年了。
哲嘉:那画现在在哪?
王兰:在我们家。这画在澳洲参加过几个画展,但没卖出去,可能因为那上面是中国牛吧。画长3米长,我家没合适的墙面挂。但我自己挺喜欢的,它反映我那时的心态,用了我很喜欢的词汇。
哲嘉:讲讲您的审美情趣。
王兰:我知道抽象绘画中有很多好东西。生活在西方,看到很多很好的抽象画,很漂亮,赏心悦目。但我从小是在具象的教育里成长的。虽然知道了好的抽象画的妙处,但是我舍不得训练了这么多年的具象表达,也舍不得在生活中观察到的具象东西给我的感受,比如自然界的美丽和有趣,所以我希望吸收一点抽象画的东西,但还是做具象的作品。
哲嘉:走了一条抽象和具象相结合的路。
王兰:对,我觉得这样符合我。实际上在寻找画的审美意趣,也在寻找适合自己的路子。可让我完全拷贝自然,我也受不了。我一定要这样,像一个罐子,先砸碎了,再来拼。那里面有我的观察、我的设想、我的想象,还要符合我作诗的词汇意义,是个很复杂的劳动。
哲嘉:也就是说表达自己的自然,而不是像照相那样单纯复制自然。
王兰:对,有自己的制作规律。一个画家,就是描绘自然中的形象上也一定在构成和意义上赋予自己的东西,这才是艺术。如果非常盲目的再现自然,就失去了意义。审美很复杂,它包括你对所有的艺术作品欣赏和体验,不管是中国的、外国的、古代的、现代的。有你的情趣、你读过的书、你的乐趣等等很复杂的因素交织形成你独特的趣味,不能简单而言。中国民间的艺术也是这样。
哲嘉:您怎么看中国民间艺术。在您眼中中国和西方的两种审美有怎样的差异?
王兰:中国民间的东西,跟西方现代的有共同之处,都非常注重二维空间。在西画进入中国前,中国山沟里老百姓的艺术,如剪纸、刺绣等都是绝对平面的,特别单纯的面临一个二维空间,想如油画那样再现现实都不可能。比如刺绣是在衣服上、在布上,想要三维都不可能。你不可能把鼻子弄到前面,耳朵拉到后头,它受到平面的绝对局限。所以养成的习惯是把平面弄的好看、有意思,把生活中那些东西都平面化地弄进去。我从中得到很大启发。
哲嘉:这好像和毕加索有相通的地方?
王兰:对,有相通的地方。不管东西方,人类面临同样的问题,在解决问题时会有相似性。
哲嘉:人类面临的同样的问题,有共通的地方。
王兰:对,是这样。有油画了,可以弄出眼睫毛,把眼睛弄得亮晶晶的,打上高光,效果就出来了。山沟里哪能做到这个,它面临的是一块布料,一张纸,一把剪刀,就把生活当成个事儿弄进去了。
哲嘉:在您的艺术发展过程中,哪些流派、哪些画家对您有影响比较大?
王兰:我特别喜欢的两个画家,一个是保罗·克利(Paul Klee, 1879-1940),一个是夏加尔(Marc chagall 1887-1985)。当然还有毕加索、马蒂斯这两位大师,在某个层面、在总的绘画语言上影响了我,而保罗克利和夏加尔,是在个性化的风格和感受层面影响了我。
这么说吧,如果毕加索像一本在绘画领域的普世字典,那么,夏加尔和保罗克利更像个人口味的诗集,更合我的品味。我认为艺术家也是分类的,就像作家分类一样。
哲嘉:刚才说到美,您认为艺术品是不是就应该是美的?
王兰:我是这么看的,好的艺术品,一定有审美的价值在里面。 无论多么新,多么现代前卫,如果在视觉上不让人觉得有趣味, 还是挺失败的,因为这毕竟是视觉艺术。有些作品可能给你一个很大的震惊、很大的冲击力,引起你心理上的反应,可能有些恶丑的也会引起它的快乐,我不知道了。对我而言,艺术品美也好,丑也好,第一是要有意思。
音乐要听得过去,画要看得过去,视觉上要有感觉。至于美点丑点,要看个人欣赏的感觉。如果过于小众,小到全世界只有两个人欣赏,那意义就不大了。 有大众欣赏的,也有小众欣赏的。比如臭豆腐也有人欣赏,但要有一个人群吧!有了审美的训练,思考了这个问题,不论通过科班还是自学,你认真去做这个事,就会有你的受众。
我不喜欢全国开一个大美展,谁得金牌,谁就是绝对的了。澳洲特别好,设个奖项,给你一个10万、20万的,得奖了就像中彩票,不是绝对的、打不倒的,伟大光荣正确的! 没有这回事!艺术就像开饭馆一样,各有各的受众。 你开你的川菜馆,我卖我的臭豆腐,都有人喜欢。大众不会去选唯一的餐馆的。 艺术毕竟是要面对观众的,不能没有受众,无论这个受众是多大的群体。
哲嘉:好像您的毕业论文是研究艺术形式的。
王兰:对,我是研究艺术形式的。那时文革没过多长时间。以前对这块儿,人们在意识上很疏离, 根本就不考虑艺术还有什么形式。 至于是什么形式语言,不管这套!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,但对这个课题还需提起注意。记得那时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,原来还有这么一片天地!形式语言关乎到在二维空间的视觉规矩,实际上我现在做的还是一脉相承的。虽然脱离了美术院校,变成游击队了,但我干的还是这个路数。
哲嘉:在您看来画什么和怎么画哪个更重要?
王兰:画什么和怎么画不太能分得开。(思索)很难说,这是一个东西的两个方面。
哲嘉:沈老师画历史人物,您的呢,是诗、梦和向往?
王兰:也不算梦,我挺现实的。(指着自己的画)看!我们家房子! 从这里能看见太平洋!
哲嘉:原来这画的是您家啊!
王兰:对!这里是我们家车库。那个绿顶子的是沈嘉蔚的画室啊!画室后面那个白的是隔壁邻居家。
哲嘉:原来是这样!邦定纳有马吧?
王兰:以前有,是邻居的,有时来吃草,最近好久没看到牵马的人了。但马在西方人的心中挺重要的,我女儿上小学时的体育课就选的骑马,马是在西方人的日常生活里。
哲嘉:您如果画了五马图而不是五牛图,大概在澳洲会卖的快些。
王兰:马确实和澳洲人更接近。
哲嘉:也就是说,您这张画里的所有的元素,都在您的现实生活里,您把它们组合了,用自己的方式把它们放到一起了。
王兰:对!用符合我需要的词汇和意义,它们在我的画里可以说是反复出现。因为我不是在叙述一件事情。
哲嘉:用您绘画中的诗化语言--那些意向。
王兰:对!
哲嘉:您画过一组中国戏剧人物。您怎么看中国戏曲?
王兰:我这一组《西厢记》啊什么的,还是在中国时画的。是用麦克笔画在玻璃卡纸上,中国元素比较多。我不是要刻意表现什么,我发现生活中比较有意思的事儿,就会去画。比如这些古装啊、戏曲啊,衣带飘飘的仙女啊。
我曾买了很多木板插图画。为了传播,很多的民间传说都被刻成木刻了,过去不像现在这么容易把东西印出来。而那些被刻成木版年画的传说,就成了我的题材。我把它们都改成有颜色的,而且用现代的趣味性把木板年画全改了。
那时有朋友从国外带回一套艺术家用的麦克笔,画在卡纸上自己玩儿。我画了一批《西厢记》、《穆桂英》之类的。到澳洲以后,我又用丙烯画了一批带颜色的。刚来澳洲时,不了解澳洲社会,可又得干事,我就用丙烯画了一批京剧题材的画。刚来的头五年,住在城里的一个小单元,还没有适应澳洲的生活,也没有真正接触澳洲大自然。
那时人在澳洲作画,可心和题材还在过去,还用从国内带来的那些书。实际上,我是利用京剧的形象,来找黑白的构成,还是在搞画面如何安排这个事。
哲嘉:您是为继续探索怎么画,利用了一个旧题材。
王兰:对了!我们有一个说法:是拿一盘苹果画了一张画,还是拿画画了一盘苹果。换句话说,你是用你的画作来表现出苹果,还是借用苹果来表现你自己的那一套东西,完全是两件事。
哲嘉:当时对于您,京剧啊戏曲啊只是那盘苹果,借用这些来表现您的平面安排。
王兰:对,借用这些来探索怎么弄平面的合理性和观赏性,在二维空间搞这个事儿。我觉得用京剧这个题材挺好的。他们带着圈圈点点,带有要借用的抽象元素,挺好用的。
哲嘉:就是说那种形象有趣味性。您不是戏曲迷吧?
王兰:对!是要趣味性。我不是戏曲迷,就是借用这个形象,借用一个苹果来推敲一张画,这是一段探索。后来我就比较随心所欲了。拿来一个东西,我就能给你排出来,算出来!(笑)
哲嘉:您那是找到了自己的表达方式。
王兰:对了!
哲嘉:戏曲这些画是您的探索阶段,后来就轻车熟路了。
王兰:对了!拿来就干。前两年,我还写过一篇文章。因为要出版介绍全显光老师艺术成就的书,约他的学生们每人写一篇。我的文章提到要懂视觉上的逻辑性和规矩。如果有一张画,结构非常松散、软榻,安排的不合理,我生理上都会有反应:不舒服!难受!(笑)
哲嘉:有些像品味,已经一定的层面,对低的会不舒服。
王兰:就是啊。生理上都不接受。我到现在还是没脱出这种二维平面的算计安排,就像是孙猴子,跑到南半球,还是没有脱开如来佛的掌心。这些当时立的规矩,还是这些规矩。
哲嘉:有没有想过突破它?
王兰:你只能丰富它,打不破它。
哲嘉:您已经丰富它了吗?
王兰:我只能说在我的旅程上,比以前,可能丰富了一点儿。我很想继续努力,可随着年纪变老,智力会不会下降?会不会做不到进一步丰富了?
哲嘉:照这眼光,您最欣赏谁的画?
王兰:还是保罗克里和夏加尔。他们不愧是大师,大师就是你很难超越的。(笑)
哲嘉:好像您和沈嘉蔚老师有过两次环球旅行,去了四十多家博物馆。
王兰:他出去除了去博物馆还是博物馆,好处是看到很多真迹。
哲嘉:看原作和看印刷品怎么不一样?
王兰:是不一样。比如夏加尔的色彩,印刷品不能充分反应。艺术家看原作有种再创作的感觉,比如有些人听音乐,他的耳朵生理上能帮他的感受再走一步,能真正感受到原作者的乐趣,肯定不同于一般没受过训练的人去看这些画,而印刷品解决不了这个问题。
哲嘉:你和沈老师看同一幅作品,会交流感受吗?
王兰:我不知道,这个没法说。他把他眼睛感受到的转化成语言,都差了十万八千里了。我们无法用语言说清视觉的事儿,就像听到天籁之音,用语言很难表达一样。这就是为什么音乐就是音乐,文学就是文学,视觉艺术就是视觉艺术,因为这些互相不能替代,并且无法用语言说清。对于颜色,一个人的左眼和右眼看到的都不同,你不妨试试。隔着一层语言去形容一张画几乎不可能。何况你的乐趣和我的乐趣也不同。你的生理和你的教育能使你把一件艺术品发展一步,别人根本无法替代,也不可能交流。
哲嘉:解读是自己的解读,解读的过程本身也是一种创作的过程。
王兰:对啦!甚至于带有你生理条件的限制。就像我刚说的,你的右眼和左眼对于一块颜色的感受是不一样的。
哲嘉:还想知道您们跑过世界上四十多个博物馆后,如何看中国艺术在世界艺术中的位置、特性和局限。
王兰:我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。很少比较这两者。
哲嘉:今天您听到这个问题时,您马上的反应是什么?
王兰:我马上的反应是:其实人类是一样的,各民族都有瑰宝。只要认真去做,都是人类思维审美基础上的,好的东西属于全人类的。在领悟的基础上认真去做,人类是可以相通的。我没把它分成中国的还是世界的。
哲嘉:在您看来不需要做这种区分吗?
王兰:很少。中华有中华的好东西,外国有他们的好东西,都是人类的。
哲嘉:在您看来,中国的哪些艺术最棒?
王兰:中国的诗就不得了!无可比拟!
哲嘉:您喜欢诗?
王兰:我不熟悉多少。但我知道中国的诗不得了。
哲嘉:画呢?
王兰:中国有很好的壁画。也有卷轴画如《宫乐图》、《八十七神仙传》,《 五牛图》,都不得了,用现代的说法,有工匠精神。这是民族的,也是全人类的,只是地域不同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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